今年第一期的《中国书法》上，刊登了张继先生的一篇文章《由十二届全国书法展说开去》。张先生曾担任第十二届全国书法展的评委，所以在谈论书法展览的诸多问题时，颇有见地。其中，他专门谈到了形制在书法展览中的价值：“书法作品的形制是指它的形状和款式，也可以称之为外形式。它与章法一同构成作品的第一视觉效果……可以说一件作品留给人们的第一视觉效果常常取决于外形式，所以很受作者重视。”不言而喻，形制是书法审美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书法展览中是不容小觑的构成。
除了综合性书法展览，现今关于扇面书法的各种级别、主题与样式的专门展览也比较多见，而且一直在积极地延续着，形成了一条显明的艺术展览脉络。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扇面书法艺术展”，自1996年举办首届后，至今已持续了24年，已成为“大规模、高水平、权威性的单项书法展事”。扇面书法展览已经不仅仅是书法同道展示与交流的平台，而且具有强大的艺术导向功能，又是扇面书法传播与普及的主要渠道。
与此同时，我们又不无遗憾地看到，扇面书法展览仍有一些可商榷的做法，展览范式上仍有一些可提升的空间。最大的问题便在于，在大多扇面书法展览中，“扇面书法”窄化为“扇面上的书法”。
扇面书法和其他形制书法不一样的是，其美学意义并非仅仅停留于形制本身，而是超越了形制，具有丰富且又复杂的文化意义。以曲线构成为主要特征的扇面形制，具有灵动活泼的审美效果，既生动灵巧，又文雅清润，而且富有生活情趣，又不失哲学意味。扇面书法在历史形成过程中，兼具了审美元素的跨界性、审美意义的立体性与文化意义的场景化等特点。所以，扇面书法绝非“扇面+书法”或者“写在扇面上的书法”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综合性的审美对象，除了书法本身的审美意义之外，还包括扇骨的材质与制作工艺、纸面的材质与色彩，以及三者之间浑融一体所熔铸而成的美学价值。正是源于扇面形制独特的美学意义，扇面书法为中国历代书家与画家所喜爱，同时备受文人雅士、鉴藏专家以及平民大众的青睐，沟通了书法与工艺、艺术与生活、艺术的雅化与俗化。
而反观当代，大多扇面书法展览所呈现的内容主要局限于“书法”这个单一维度，扇面书法丰富的审美意义在展厅里蜕变为“扇面上的书法”。在展览空间里，书法作者不过是将写在扇面上的书法悬挂在展壁上或者放置在玻璃橱里，给人的视觉印象仅仅包括作者的书艺书风、各种扇面的形状规格以及纸面的材质与色彩，而扇骨的材质与工艺、扇面书法的立体形象，以及扇面书法所包蕴的文化价值与社会属性，则被淡化隐去，乃至被摈弃。所以，扇面书法的展览，变成了作者在以扇面为形状的宣纸上展现自己的书法才艺，包括作者的笔法、墨法、章法等等。实际上，历代扇面书法的呈现方式主要是成扇的形式，由文人把玩，引凉纳风或交流应酬。而当下全国各种级别与主题的书法展览，通常以挖裱形式展出扇面书法，并以竖直方式展示，势必造成作品视觉效果的整体变化。由是，当下扇面书法原本存在的多维意义与风雅传统在展览中被消解之后，变为了专业艺术的小圈子活动，更广泛的受众就很难走进展厅，也很难在展厅中唤醒共鸣与互动。
况且，从书法艺术本身而言，虽然各种书体与书风汇聚一堂，丰富了扇面书法的表现形式，但相对险劲、犷野、怪奇的书风同时也对扇面书法的文雅传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害。毋庸讳言，当代扇面书法展览所存在的上述两大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书法展览的导向功能，影响了扇面书法的发展以及扇面文化的复兴。
当代扇面书法展览之所以演变为“扇面上的书法”的展览，背后有复杂的社会与文化背景。窃以为，现代社会转型所造成的专业壁垒森严是一个主要原因。现代以降，包括书法等艺术在内的整个社会领域的专业化、技术化、科层化趋向逐渐加强，各领域各专业之间壁垒森严，乃至隔行如隔山，作者的身份也从“文人”转变到“书法家”。以扇面书法为例，书法家在扇面上挥笔题字，技艺也许精湛，但未必懂得扇骨的材质与工艺，未必深谙如何将一件扇面书法的各种元素融为一炉的机理。而在扇面书法传统中，文人、书画家对成扇、扇骨、工艺的讲究不胜枚举，诸如晚明的文震亨，现代的张大千、胡佩衡等人。
扇面展览范式有待进一步创新，以对当代书坛起到正确、正面的引导作用。比如，主办方或可改变固有办展思维，提倡并推行成扇展。正如当下各级书法展览提倡自作诗文的举措一样，主办方鼓励作者尝试将扇面的所有元素融为一体，将扇面书法作为一个整体给予展出，包括雕刻于扇骨（扇柄）中的图像以及扇骨的选材等（这些在以往通常由文人亲自书刻的载体，往往有着不亚于扇面书法的美感，同时附带着文人的清雅情结）。就目前而言，成扇书法大都仅见于博物馆、美术馆的古代作品展览中，而没有呈现在全国各种级别与类型的当代扇面书法展览之中，的确是颇为遗憾。同时，主办方或可注重展览空间文化氛围的营造，将扇面书法展览场景化，打造沉浸式展览；除此之外，对作者书法的选择加强规范，强调扇面书法的文雅传统。
由此说来，与其说扇面展览范式的变革是一种创新，不如说是对传统的复归，或者准确说，是在复归传统基础上的当代创新。
韩帮文（暨南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