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少有人会在意博物馆里的地面,尤其是去观摩著名的大型艺术博物馆(如巴黎卢浮宫、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等),人们几乎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为数众多的精彩展品上,这种观看过程已然是一种目不暇接的峰巅体验,确实不会再去低头注意脚下的地面了。对博物馆展品的观看,有的甚至可以留下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可是,在问及是否还记得博物馆的地面是什么材料或色泽时,能答得上来而且准确无误的,绝对凤毛麟角了,甚至连多次进出同一博物馆的大多数专业研究人员也大抵如此。
同行中倒是有不少人承认,曾津津有味地注意过博物馆的天花板或天顶,因为你总不能错过梵蒂冈博物馆里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礼拜堂天顶上留下的500多平方米的旷世壁画,或者你自然而然地会仰望菲格拉斯的达利故居博物馆中那一模拟苍蝇复眼的奇妙玻璃穹顶。更多的时候,你在博物馆里,如果天气晦暗了,也会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一下来自玻璃天顶的光线,希望阳光再给点力……
相比之下,博物馆的地面确实不具有什么压倒一切的重要性,毕竟博物馆里展示的艺术品或文物才是其中的主角,没有它们的真实存在,尤其是没有那些彪炳史册的杰作在场,任何博物馆都会黯然失色或者不过尔尔。
可是,博物馆的地面也确实算得上一个严肃的话题。几乎所有重要的艺术博物馆都会在问讯处为参观者提供所谓的地面分布图,便于人们在馆中观摩时不至于迷了路。近些年,由于中国观众的激增,中文版的地面分布图也纷纷问世,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均提供这样的服务,大大方便了国人的博物馆探寻之旅。
再仔细观察就又会发现,不少历史不长的博物馆常常会刻意选择意大利产的浅黄色大理石,以此铺设地面,仿佛会给人一种趣味纯正、历史悠久的联想。加州洛杉矶的盖蒂博物馆新馆、明尼苏达的明尼阿波利斯美术学院博物馆等就是突出的例子。
而且,也有人确实在乎过博物馆的地面。譬如,法国诗人与哲学家保罗·瓦雷利描述过自己处身于艺术博物馆中的奇特感受,他说:步入“这种地板打蜡的偏静之处,品味着神殿、客厅、公墓和学院等的气息的同时……我是……被美所包围,左右两旁的杰作无时不让我目迷五色……”瓦雷利提及的有打蜡地板的地方应该就是卢浮宫博物馆了。其实,在瓦雷利的描述中颇有点微词。在他看来,博物馆太过人为化了,不但是将为数众多的艺术品或文物剥离了其原初的语境,孤零零地置放在博物馆的某一空间位置上,而且,本来没有什么直接关联的东西都聚集在一起,实在是杂乱喧哗、不无混乱……
不过,瓦雷利的观感属于少数派,持相反意见的也大有人在。毕竟博物馆的最早形式可以回溯到渊源于古代埃及亚历山大城的缪斯神庙;顾名思义,“博物馆”(museum)就是“缪斯女神们居住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从18世纪到20世纪大多数的博物馆都被设计成类似宫殿或神殿一样的建筑群的原因所在。美国女学者邓肯(Carol
Duncan)在其《权力美学》一书中很中肯指出过:“在理论上说,博物馆是参观者获得精神提升的公共空间。”
这样的空间不配置讲究的地面,当然就说不过去了。所以,与瓦雷利相反,小说家詹姆斯则觉得卢浮宫实在太令人陶醉了。他是这样描述其中的阿波罗展厅的:
以其高大的拱形天顶和光洁的拼花地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管道或通道,步行其间,我就一点点,一次又一次地吸入了一种无所不在的荣耀感。荣耀同时意味着如此众多的事物,不仅仅是美、艺术和无与伦比的设计,还有历史、声望、力量,以及一个被提升到最丰富、最典雅的表现性世界……
显然,如果没有“光洁的拼花地板”,那让詹姆斯激动不已的阿波罗展厅大概就不是那么一种令人铭志不忘的印象了。
事实上,我注意到博物馆的地面,开始于一个不太起眼的博物馆——英国利兹工业博物馆
(Leeds Industrial Museum at Armley
Mills)。利兹是英国重要的工业城市,而工业博物馆的所在地则在郊区,曾是一家世界上最大的纺织厂的遗址。博物馆除了有纺织厂留存的纺织机械外,又增添了铁路和重工业设备等展品。奇妙的是,尽管是一大堆冷冰冰的机器,一路参观下来,却让人有一种开了眼界的感受,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博物馆的地面也是展览的有机组成部分。策展人在地板上用黄色、白色(虚线)和黑色画出一条参观线路,同时对应于特定的展品,标注出英国工业大事记及具体年份,必要时再画出细黄线,通往展板上穿插的历史照片或文献影印件等。所以,这些展示的工业机器设备由于有了这些历史的信息,让参观者可以相对完整地感知与反思英国工业发展的风云变化,整个博物馆仿佛也活了起来。后来得知,这种在地面上添加多种色彩参观线再加具体信息的思路来自一家专门从事提升博物馆的观众注意力的设计公司,叫“赢取朋趣”(Inchpunch)。工业博物馆的地面设计据说就倾注了4位艺术家的心血。有设计高人参与博物馆的展陈效果筹划确实带来了不同凡响的结果。
有了这番参观经历,我后来就常常低头留意博物馆的地面了。在爱丁堡国立美术馆,法国画家普桑的重要作品《七种圣礼》系列画是其中绝不可略过的展品,被置于一个专门的小展厅里,自成格局。细看之下,就可以发现,展厅内的地板与画中的地板颇为相像——一定是有意为之的设计,而且,连展厅内的板凳也刻意模仿画中的。这样一来,这一系列的画作就与此展厅一起,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整体的艺术品”,就像是华盛顿特区弗利尔美术馆中惠斯勒的《孔雀屋》(包括油画、中国青花瓷器以及室内装饰等)一样,业已浑然一体。爱丁堡国立美术馆这一小展厅里的地板也不单纯是地面而已,它与四周的普桑系列画形成了一种呼应关系。
2007年10月,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地面一度显得极为独特,观众的眼睛想要避都避不开,因为有一巨大作品就是大展厅地面上的一道巨大的裂缝,长达167米,最深处竟90多厘米,酷似地震后形成的大地伤痕。那是哥伦比亚女雕塑家多丽丝·萨尔塞多(Doris
Salcedo)的作品《考验之词》(Shibboleth),一经展出就引来了如潮的议论。艺术家表示,作品宛若一种界限,关联的是种族问题、移民问题,是第三世界的人来到欧洲白人世界后的感受……来自美术馆官网上的解释则是,这是“地表下的裂缝”,“探寻的是雕塑与空间的相互作用,建筑及其所蕴载的价值观以及西方现代性观念下的摇摇欲坠的意识形态基础等问题”。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买账认同,而是认为此作品是艺术圈自欺欺人与自命不凡的表现,也说明待在象牙塔中的艺术家离现实太远了……如今这道裂缝已被填上了,不过,它引发的思考却似乎依然绵绵不绝。
雅典的新卫城博物馆的地面最为特别。从开工之时起,就是工程上的一大难题。因为一挖地基,就发现了下面的古城遗址以及大量的文物。为了兼顾博物馆的建设和文物的保护,博物馆的一层的有些地方就改成了透明的玻璃地板,参观者低头就可以看地面下的文物层。雅典文物之丰富由此亦可见一斑。其实,类似的情况并非雅典独有。伦敦的市政厅美术馆(Guildhall
Gallery)是我最偏爱的美术馆之一,虽然小,却有为数不少的英国艺术精品,而且地下一层居然是一古罗马剧场!
伦敦大英博物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多少天也看不完里面的全部藏品,而千禧年完成的中央大厅令人眼前一亮,尤其是大厅的地面上赫然镌刻着英国浪漫派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写于1842年的《两种声音》中的诗行:“且让你驻足/在数千年以来未曾梦想过的知识之中”,令人不由得驻足凝视和沉思。其中的含义可谓隽永无比:博物馆是知识的宝藏之地,其范围与深度总是会超越个人的相关积累。如果我们再补充去读一下诗人在此诗行前面的两句,那么,博物馆的意义就变得更加显豁和全面了:“领先于你的同行者,你的时代”——原来博物馆不仅仅是让人带着敬意回望过去的文化创造胜景,而且,它也有可能赋予人走向未来的全新力量,从而走到时代的前列之中!博物馆的作用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总而言之,多留意一下博物馆的地面并非多余。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